INUKAWA犬川

啥都发 主页杂乱,堆放在合集。

[丐明]初生-上[整理修改版1—23]

·武器威力非游戏设定注意。

·血腥场景有。

·BG-丐哥X喵萝。

·上半篇完结整理重发版。重发造成不便,请多多包涵。

·一点点点的花策花明。

楚应安感觉如往常一样安逸的乞讨生活好像正要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再来镇一直是他最喜欢的地方,不大不小,也住了不少富贵人。就是雨水天也有地方避避,茅舍自然是挡不住水的。楚应安大致在这里住了有四五个年头,渐渐名声也就响了起来,就是不知何时在田间放荡起来的一群鼠贼,也要躬身叫一句大哥了。

当然楚应安是有原则的人,烧杀奸赌这事儿他都不做,也没那些银子做。

所以他很清楚除了他的老朋友巡查队,也不会有什么人来找他这个乞丐的麻烦。可这日从小泥血里摸爬出来的楚应安却嗅到了一丝不详的气息。

有一股焦灼的视线总在他的身上游走不散,像是要把他生生剥下一层皮来烤得他浑身难受。他说不清这异样感是从何而来,又怎么也找不到这目光的源头在哪里。

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

咦这话后半句是啥来着的。

依然浸泡在胡椒一样火辣的视线里的楚应安这天终于在看着自己手里那个缺角破陶碗的发呆的时候感到了变化。

灼烧的感觉近乎贴到了他的身上。他甚至能感受到自己周遭就连空气都在快速升温,他甚至能感到那个视线的主人就在他身旁,但他却着魔似的就是不能通过双眼看到任何异常。

出人意料的是,下一瞬,所有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他的皮肤又能感受到扬州田坊间清晨有些冰凉的水汽了。但楚应安再次低下头去的时候,他看见陶碗中多出了两条......

鱼干。

好像是江南常见的品种,但似乎因为罐藏了太久而干燥变形得有些认不出了。

 

 

 

这一宗奇怪事件不禁让楚应安想起了一个月前君山脚下捕鱼时的那次奇遇。

 

 

 

 

 

 

 

妮露拜尔和师兄一路向南到了尽头,终于也是个时候歇歇脚了。然而五个月的长途跋涉早已用尽了他们所有的金子,筋疲力竭的几个明教弟子相继因为水土不服而留在了旅途中,最后走到这里的,只剩妮露拜尔和与她的师兄阿依罕。

    师兄接了些好谋生的活儿,却硬是不让妮露拜尔同他一道去,说这活儿太过危险,女孩子家以后要全身回大漠,嫁个好人家。妮露拜尔听着这话有些不对劲,说师兄放心,我给你去抓鱼,我在湖里抓了不少鱼呢。师兄说好,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妮露想江南的活儿或许实在是太繁重,师兄这是为了多挣些银子好继续修行呢,说不定明日就回来接她一起走了。

妮露把这两日捕到的少的可怜的鱼一条条处理干净穿在树枝上,自己找了个粗壮的树杈躺下歇息,好驱赶来偷鱼的鸟儿。吃了一半,再把剩下一半喂给她的白鹰,她看见白鹰的羽毛黯淡了不少,心疼得又捏了一条鱼干塞过去,塞到一半又小心扯了个鱼尾下来,心想师兄说不定还饿着呢,一定要多存些食物等师兄回来一起吃。

白鹰扑扇起翅膀,妮露从睡梦中醒了过来。低头隔着盛夏茂密梧叶缝儿隐约见到个男人,光着膀子露了大片刺青,肩头站了只黑隼。男人正半个身子泡在水里,目不转睛紧锁眼前湖水,铜像似得纹丝不动。妮露回过神来发现这个男人早就夺了自己注意力好一会,自家大鹰不知何时飞走了,她这才意识到男人肩头黑隼正警觉朝她方向张望呢。摸摸脸颊,竟然烧得发烫,妮露心觉奇怪,莫不是这两日染了风寒?转念又想起恩师夜帝有教诲谆谆,苦口婆心之言道:

中原人不是你想约,想约就能约。

但一向遵循教导的妮露拜尔偏偏在这时候不信邪了。

 

 

 

 

 

 

 

 

不约,叔叔妮露不约。妮露拜尔甩开满脑杂念,盯上了男人身后小竹篓里满满的湖鱼。

隐去身形,拉低重心,一切就绪,女孩子操练过千百遍的动作娴熟已不需多做思量。男人站在十几尺远的地方,仍驻目湖水之中,丝毫没有察觉。步步向前,怀里揣了个小布兜,眼看妮露就要够到竹篓了。女孩子心下欣喜,动作也不含糊。妮露揪准了时机抓起两条鱼尾往布兜中一塞,转身刚想离开,忽然迈步的步子一滞,男人那黑隼正两爪揪着她上衣纱料不放!

妮露被抓了现行,远处男人眼看已经发现异常正赶来查探,那黑隼利爪怎么也挣不开来,情急之下女孩子把披纱一掀,那黑隼猛地摔下去,她就趁着这个空档儿隐去身形逃跑了。

 

 

 

 

 

 

 

 

左思右想,楚应安总算是明白了事情的前因后果。原来是那时那偷鱼贼反而把鱼给还了回来!

翻翻包裹,拿出那件被叠放整齐的精致肩纱,楚应安愣神有那么一会,最后还是粗笨地叠回原样收拾起来。这肩纱不要说是自己不认识了,就是拿去问了见多识广的教书先生,也没问出个名堂来。最后还是城里跋涉来一位大食商人,同他说这可是他们那地方女孩子常穿的东西,楚应安又愣了,这大食是哪儿他还没个头绪呢,难不成拿回去还人不成?看在又是女孩子的衣物,纱上又带了不少金饰银绣,楚应安心想这马虎不得,才好生收了,眼下只好等失主再找上门来取了。

 

 

 

 

 

 

        

 

 

 

 

楚应安看这女孩子半天憋不出半个字儿来,也不着急,大咧咧从包裹里捧出那件肩纱,抖抖展开整洁如初。明白女孩子八成是听不懂汉话,他指指手里东西,又指指自己,再把两手一伸,咧嘴笑开,分明是要把东西还回去。谁知对面女孩子垂着头,既不肯取回肩纱,也怎么都不开口。楚应安心觉尴尬,捏了把拳头干脆上前把肩纱往女孩子身上一罩,他一低头正看见她脸蛋腾得一下子涨得通红。

“我,”楚应安比划着,“楚应安,名字是,楚应安。”

“楚硬俺。”女孩子这才开口细声重复,”硬俺。”

“应安。”他也不着急,蹲下身好好打量起这个还没他胸脯高的小家伙,最后不知怎么噗哧一下笑了就没停。一旁小女孩子也不知他在笑什么,心想着来气,憋屈着叽哩咕噜嘟囔起楚应安听不懂的胡语来,最后猛得一抽鼻子,就见她眼眶里雾蒙蒙的就要晃下串泪珠子。

哎呦我的小祖宗哎!

这会儿楚应安总算不笑了,爹临死前交代过,给女人家的弄哭了那都不是男人,连个兔儿爷生的兔崽子还不如。眼睁睁看着女孩子哭着楚应安就比给人抽了一巴掌还难过,横竖不是办法,逼急了兔咬人,狗跳墙,耗子...

耗子打洞。

楚应安大手一抄,把妮露搁结实胸怀里一塞,蹬了脚就通通通踩着轻功跑了。

 

 

 

 

 

 

 

 

 

 

 

 

 

 

 

 

 

 

 

 

楚应安轻功过人,有如天赋,在分舵名声也不小,这会怀抱一人,跨了大半个扬州都不见疲惫。茅舍门前轻跃着地,把小姑娘抱进房,又觉得不妥,只得让她门前稍等,自己推门去取了瓢清水。女孩子又是一阵叽里咕噜,随后咬咬牙,就听她说:

“楚应...楚应安。”

不知怎么,楚应安大概有一阵子没有如此打心底的开心过了。

人怕没脸,树怕没皮。楚应安再怎么说也还年轻,大道理懂得不少,嘴上能说,做到却难。

    见他把葫芦瓢递去,妮露拜尔总算明白了人好意,抹抹泪花才从楚应安翻来覆去的轻功中解脱出来。瞅准了机会,楚应安指指自己,说我,楚应安。又指指女孩子,你,叫什么?

    女孩子抿下两口清水,说,妮露拜尔,我,妮露拜尔。妮露这时候特别想再说些什么,觉得这个哥哥很是暖心。心想要是这会师兄在身边就好了,师兄中原话说得很好,师兄离开前特意教了她一些实用的中原话。挠挠后脑,她记得师兄教过他,如果面前有男人的时候,就一定要大声喊:

“非礼啦——。”

 

 

 

 

楚应安听见这一声嘹亮的,字正腔圆的,带着点哭腔的叫喊时,他几乎是崩溃的。

片晌,他发觉有几个壮汉各拿着膀子粗的大棍,从远处的农户里飞奔出来。

 

 

 

二人再一次踏上了茫茫旅途。

楚应安第一次明白了什么叫跳进洞庭都洗不清了。怀里的女孩子被他带着一起在空中翻来覆去,呜咽声响了起来,楚应安的胸脯都被蹭得湿漉漉一片。在枝桠上稍作停留,楚应安下个决心掉过头,元气绕足如云在脚下,三两步一收势,直直落进足边一阁。来不及多加解释,男人回身把窗扯上,开口就是一嗓子:

“林箴!”

 

比起当前的处境,妮露拜尔更想知道这时候该用什么表情。抹抹哭了一早上通红的眼眶,抬眼就见房里站了个银甲遍身的军人,比楚应安还要高出那么一截。那军人不知说了什么,躬了身要来抱起小女孩,却被妮露闪了开来。妮露从这个军人的身上嗅到了浓重的血气,比小时候跟着师兄在死亡之海杀人时还要刺鼻浓烈的气味,合着金属臭味直冲大脑。

武器...糟了,自己那对双刀还留在镇里呢。妮露拜尔不自觉向楚应安身后退了两步,楚应安小心护了女孩子,妮露再抬头正一眼撞上男人俯视过来。

是狼。

这一对眼睛妮露不陌生,大漠的野狼都长着这样的一双眼睛,戾气重得叫人不敢直视.这男人就像大那小狼好几圈的野狼头子,波澜不惊的面孔,不知杀起来是否有那野狼头子的狠毒。

        

“我应安弟唷,今儿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总算想着要交租啦?”那军阀唤作林箴,是个好名,楚应安却最看不惯他作风,无奈人家的地盘,武艺又差上一截,只好屈着林箴过日子。好在林箴也不为难他,一来二去两人反有了些交情。“哪儿来的小姑娘啊,啧啧...楚应安呀楚应安,背着我日子过得滋润的很么!这脸蛋儿看着像个雏儿,不如咱们通融通融,这月地租你林大哥给你垫上,你看......”

 

“林箴,你要是敢打这姑娘注意,我切了你鸟。”

      楚应安却也是很明白这林箴也只是爱过口舌之瘾,真要做这事,他也不免有愧在心。

 

 

 

 

    “收容?楚应安你平日里那诳话说得开心,想不到你也有求我林大爷的一天啊。来,给哥哥磕个响头,哥哥就给你包间房子住到——”

    楚应安两眼一翻,拉了女孩子就往内屋去了。

    

林箴他再爱假不正经,骨子里还是个好汉,楚应安深谙这一点。再来镇这客栈不大,却整洁清爽。天下太平,林箴一有休假就爱向这跑,后来和老板谈得熟了,就干脆包下几个专间来,闲时邀楚应安来杯酒交心。楚应安虽说行乞为生,可老板也知道这人有军阀罩着,待他也是相当不错。

    

安顿好了女孩子,楚应安把前因后果解释一通,林箴捧腹一笑就没个底。笑得楚应安火了,一棒子抽烂他酒盏才缓过劲来。林箴自幼同军跋山涉水,见多识广,面色一沉,同他说这女孩子是陇右明教徒,异邦杀手,受那邪教唆使杀人无数的。楚应安怎么都不信,林箴说你瞧那女孩子方才躲着我,那是一眼就识得清我斩杀不少人头,嗅得见我血气。这血气沾了身,是一辈子都洗不掉的。你酒肉为生,从未上过战场,是闻不见这血味儿的,这女孩子不简单。就怕是受了什么指使来的,应安弟小心为上。

 

楚应安也觉有理,可他一见那女孩子正揪着被褥呼呼大睡的样子,就怎么也提防不起来。

妮露已经几个昼夜没有睡得这么熟了。

 

 

 

 

 

 

一觉醒来已经是深夜,楚应安等不见妮露拜尔醒来,干脆再抱了卷铺盖在地上一滚将就睡下了。女孩子看看地上人睡得正酣,也就阖了眼又睡过去了。妮露拜尔获得了一种奇妙的安全感,她只曾在同师父一起练武时才感受过的安全感。自从踏上中原旅程,夜夜都不安宁,露宿需提防夜半出没的野兽,苟居民窟还要受着委屈,阿依罕师兄为了护她,不知自己吃了多少苦头。师兄说中原女子受了恩惠要以身相许,待师兄这趟回来,我就......

        

     想必是累到伤了身子。鸡鸣时分楚应安照常醒来,见女孩子还在昏睡。门外骚动一阵,大概是林箴巡街归来,踮足轻缓推门出去,就见那军人一番活动容光焕发抹把汗水,问他女孩子怎么样了?他答睡着呢,还没醒。林箴抿抿唇,说那你守在这,别让这女孩子离开你,我已经派了人出去打听,晌午大致就来报。我这就去拿些茶点,你等那小姑娘醒来了给她吧。

 

     说完林箴把枪一搁,踩着铁靴蹬蹬下楼去。楚应安转身开了个门缝往里瞧,女孩子翻了个身。

        

 

 

 

 

 

 

 

 

     是一阵骚动将妮露拜尔从梦境中唤出来的。才睁眼就见到楚应安掩门下楼的背影,大致是去查探状况了。妮露拜尔咬咬牙,隐去身形也跟着下楼跑去。

   而刚赶到楼下的楚应安就见林箴面色有些阴沉,仔细瞧瞧,就见他肩甲上撒了些汤水,这会还滴滴答答得坠下几根菜丝来。转眼再看,原来那来端东西的竟然是个小孩子,不过五六岁的面孔,跪着边给林箴赔罪,边用两只小手去拢地上碎瓷,拢得一手血却不敢哭出声来。掌柜在一旁给林箴求饶,一边骂这孩子,骂得什么脏词儿都乱蹦。楚应安赶快去打发掌柜,说再去弄些餐点来,林军爷那我来处置就好。那掌柜左右感激,抓着孩子就向外走,也不管那孩子早就抹了一地的血。

    “够背的啊林大爷。”楚应安草草把东西收拾了,在他身旁长凳上一蹲,探头探脑向外张望。林箴显然气得不轻,这会正咬着唇闷气。就听楚应安突然喊他,说林箴,林箴,你瞧那里。

     那店掌柜将孩子往院里一放,随手抄了棍棒就向孩子身上打。边打边骂脏词儿,但那孩子也是奇怪,眼眶哭得红肿,却怎么都不哭出声来,

    马蹄声一阵,店门突然走过一队人马。

    “哎林箴,你瞧那不是叶家的人吗?”

    倒也奇怪,就见那一袭金银袍的小少爷竟然下了马,不知和那掌柜说了些什么,最后那可怜掌柜又屈了身给小少爷磕头求饶了。林箴把酒盅砸了,说这人我知道,就是叶家小少爷,和你带来那小姑娘差不多年纪,可乖巧,爷见过几面。倒是你还在这瞎凑热闹,也不知你的那小姑娘如何了。

    待林箴转过头来的时候,他就见那明教来的女孩子站在楚应安身后。

    “应,应安弟你快跑!这里就交给我,快跑!看我撼如雷!”

    楚应安不明所以,就见面前军爷一阵手忙脚乱,最后身边绿光闪过,几片绿油油的树叶飞旋了几圈,什么也没有发生。

    

 

“林箴,不要以为我不识字,刚刚你脑袋上写的是林啊。”

 

 

 

 

“妮露拜尔?”楚应安倒是并不惊讶,毕竟这样的本事在二人初遇时他就见识了其神奇之处。“醒了?别管林二显那狗样,上楼好好呆着,我去给你买些中原的衣物。”

      凑近了,楚应安头一次打量起女孩子的脸蛋来。妮露生来玉面雪肤,一双明瞳颜色浅些,对了光还闪着金色。

师姐都越长越是挺拔了,个个尽显姿色,妮露却依旧是娇小的身子,虽说已有及笄年,同龄的姐妹也有不少早已出嫁去了好人家,自己却只得在教中修行,直到那日与师兄妹一同被派遣中原。妮露拜尔跟从夜帝学武多年,心无旁骛,武学精湛得意出教,其实对那男女之事虽说向往,不过实在也放不到心上。

这会被楚应安愣愣看着,侧颊扑扑就泛起一圈粉红。妮露用不着把脉也知道心脏跳动地飞快,目光四处乱飞,就是不敢焦在楚应安一双褐眼里。说走就走,腾得一下妮露双足离地,楚应安一个抽身,二人就已经在那客房门口了。

安置妥当了女孩子,楚应安吩咐了老板多个心眼,把饭食给妮露送上去,自己趁着午时林箴手下来报前的空闲问他拿了些银子出门,城里小缝纫坊来买件女孩子的衣裳去给妮露换上,好遮掩身份。要这明教真是什么大漠邪教,那自己不如做好二手准备,就算是一场阴谋,也不至于死得不明不白。

    人说看尽长安花,楚应安觉得自己扬州的花儿也算是挺熟悉的。就算花儿不熟悉,他还是挺熟悉那巡城队的一群带刺的玫瑰的。

毕竟他楚应安长这么大也就牵了次店里姑娘的小手,还被人吐了一脸唾沫。

 

 

 

 

 

 

 

 

 

 

 

 

林箴终于将轻甲打理干净,草草收拾粘了一身的绿叶时候被又耐不住跑下楼的妮露拜尔瞅了个正着。

“看什么看,都是因为你这小崽子!”

小姑娘委屈地瘪了瘪嘴。

林箴看这女娃子生的可爱,实在上不来火气,瞪了她两眼牢骚一句就算数了。妮露拜尔也不明白他在瞎闹腾些什么,坐在他身边藤椅上晃晃脚,伸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林箴见女孩子无碍,放心不少,接着就开始叨叨楚应安怎么个甩手大爷给他大汉留个孩子养,楚应安怎么个拖欠地租,楚应安怎么个和他抬杠的。妮露听着听着,拉扯两下林箴衣袖,说:

“楚应安,好人。”

 

 

林箴闻言倒是一噎,话到嘴边又给硬生生咽回去的难过。过了会他点点头,说楚应安是好人,够好的看他对你多好,小崽子你偷了他鱼他还收你当干女儿。老子当年刚遇上他,就知道他是个好人,可是哥俩就爱吵,老子就爱拆他台,就爱催他交租,我看他也挺乐在其中的。

 

林箴见那女孩子又端起了茶杯。

        

这是先前他吩咐老板拿来的蒙顶石花,他喜欢,楚应安也喜欢。女孩子大致是听不懂他的意思,不论他再怎么念叨和老友那点鸡毛蒜皮小事儿,女孩子也只是捧着茶杯小口抿茶,安静,那一句楚应安过后就再也没出声了,颇有些大家小姐的架子。

     日中,队中有二人急急赶回,寻到林箴,说有消息了。那明教确实有了些动静,而那一支新兴的叛军之中,这二日来了个厉害角色,传说他眸子蓝莹莹的,像是西域人。

 

 

 

 

 

 

 

林箴强压着心里惊慌,将长椅向外挪出几寸。明教的厉害他儿时就听老将军说过,说那明教刀法如何诡异莫测,如何杀人在不经意间,不过如此接近一个明教弟子,他这也是头一回。本是日光明媚的午时,林箴却觉得周遭凉飕飕的,惊出他一身鸡皮疙瘩。

另一头楚应安捏着一小把碎银,捏得一手冷汗也没有勇气开口答面前老板娘笑盈盈问他是否是喜得一女,要备着春衣了。只好含糊答应了拿起衣服把银子一拍,楚应安心想这丐帮都说是街头鼠人人恨,自己却悠闲从没这感觉,这趟怎么跑得比那耗子还快了。酒瓮肩上一搁,足下生风,跑着跑着楚应安才发觉自己一阵热血冲上头,也不知道自己在羞些什么。

才轻巧往客栈一落,就见林箴捏着茶盏,面色铁青。妮露拜尔依旧坐在边上小口抿茶,二人都不做声。楚应安心觉奇怪,忙问说了晌午来报,有什么消息没有?林箴唇一抿,说这回麻烦大了。叛军里来了个厉害人,说是才不久就被提携和头目共出入,八成就是那明教的人。应安弟这回怎么办才好?楚应安把包裹递给妮露,小姑娘倒甚是乖巧,点点头就上楼去了。林箴等着他说些什么,就见他欲言又止,长叹一声,也给自己小酌一杯蒙顶石花。

 

 

 

 

 

 

虽说扬州城多了个妮露拜尔,楚应安心想日子还是得过下去的。转眼小姑娘已经和二人茶馆的日子也过了将近二十日,平日里二人轮着教妮露汉话,女孩子很是聪慧,给记得一字不落,断断续续合着伸手笔画,到也都能听懂她的意思。妮露说她从西边来,很远很远的地方,有大风和白色沙子的地方。问她是来做什么,女孩子说学习修行的。问她同行的伙伴呢,女孩子说都化成圣火了。

 

接着女孩子说到了她的师兄。师兄一路照顾她才来到这里,说要出去干些活儿好换银子买点吃食,却没有回来。她为了多存些食物,才去偷了楚应安的鱼干。林箴机警,问那西方沃土上人不是披金戴银,美酒熏香四处皆是?妮露说她从未见过生父母,是师傅和师兄们照顾着长大的。

 

楚应安听得觉得稀奇,过了会,叹一声妮露妹妹可怜!我楚应安记事起就在丐帮学艺,现在不也悠哉游哉?林箴反驳说也就你住茅屋也觉得快活了。二人抬杠起了头就没尾,妮露这些日子里也算是摸清了。伸手将长发一圈,别好环扣,妮露唤来小二,说:要一杯蒙,蒙顶石花。

 

好嘞!

 

 

二人总算是都想歇歇的时候,妮露拜尔已经半壶下肚。楚应安见了忙劝,说这蒙顶石花有安神之效,喝多了也是有弊处的。这边女孩子还没听明白,一旁林箴眼白一翻,说你方才喝了不少,怎么还吵得跟疯婆子似的。直到店掌柜跑来劝,这二人一手枪,一手棍,翻了窗户就在院子里斗起来了。

妮露拜尔转向了另一侧,就见晨间日光曲曲折折洒了那边一地。不知觉中她感怀起大漠日中的灼热,滚滚热浪卷得就连光明殿顶的长明灯都看得虚虚实实,入了夜又是寒风入骨。她问过师兄江南那是什么地方?师兄说就是世界那一头,太阳从那里升起来。那里会有风雨雷电交加,也有晴空万里无云。没有大漠,只有万里沃土。妮露拜尔期待里掺和些畏惧,她感受着空气里晨露的气味,觉得陌生但却无比舒适。不知师兄是不是也能闻得到江南的味道?她相信师兄一定也在扬州的什么地方等着回来见她呢。

阿依罕师兄,妮露在扬州和两个大哥哥一起生活了。哥哥们待妮露很不错,妮露储的鱼干也有很多了。楚应安哥哥教会了我做肉干,应该足够我们继续行路了吧。妮露也一直在学着说汉话,南方人大多都待妮露很好。师兄,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接妮露一起上路呢?

 

 

 

 

 

 

 

 

 

 

淅淅沥沥又下了一整夜的雨。林箴依旧是清晨就出门,湿漉漉地回来拿一条细绢擦他那把大戟,一擦就是一个上午。楚应安怎么在旁边讥弄他指不定哪天娶了这把戟为妻,林箴都无动于衷,手里动作没停。妮露拜尔在一旁给他端着刀油,坐得两腿都打颤了,林箴倒还没停下。楚应安看得火了,说算什么男子汉!一把破枪擦上大半天,哥那棍子沾了老鼠屎,还不是照样用?矫情!林箴又不答话,小姑娘放了刀油,扯扯楚应安衣袖,说是饿了。

男人看着杂七杂八塞得满满的包裹考虑拿什么给妮露充充饥的时候,小姑娘拉他去一旁,小声问林箴哥哥今日是怎么了。楚应安一手把两串糖葫芦塞给妮露,一边束了包裹,动作有些迟缓。

林箴那眼睛你可察觉了?他生来这双眼睛可是大凶之兆。林箴是个孤儿,说是还不记事时候村子被暴徒洗劫一空,半个活口都没有留下。那强盗头子给孩子捡回去,说这孩子眼里有血气,必是可造之才。林箴在那强盗营里牲畜样长大,和你差不多大小就手下无情,屠杀无辜无数。好在后来听闻大唐边疆动荡,也不知怎么就动了念头和天策军一过就是十载,立了功,提了职,统领一欣喜赏他这年藏剑山庄才打制出的一把好枪。这人在这好时候提出离职,说是人杀得太多,自己心有疚。那府里也不拦他,我看就差还给他许个媳妇了。林箴爱枪啊,这方天画戟可不是人人能用,我二人才相识那会就见他日日练枪,硬是给他练出一手好枪法。

妮露拜尔的目光向后飘着,看见林箴终于缓慢起身,拿着大戟上楼去。楚应安大致是发觉了她的走神,也不再继续讲了。

雨势非但不减,还有变本加厉的样子。一会又起风了,店掌柜手忙脚乱指挥着店小二急急忙忙给大门拴上,就听一声雷,惊得小姑娘身子缩了缩。楚应安忙抱了女孩子回房,说怕这雷声就在铺子里窝会,没多久这雷就跑远了。女孩子说不怕,楚应安见她拳头捏得紧,伸手把妮露在怀里抱好了,还给她顺顺发。

 

 

        傍晚时分下了整整一天一夜的雨总算是走了。

        春雨去得快。江南如此的春雨并不多见,往年的雨毛茸茸的,楚应安常常坐在雨中盼春意尽快萌动起来,好不用裹着兽皮过日子了。但今日楚应安觉得若是要往雨中坐下,大致会被雨水砸得脱几层皮。

        林箴怕是还在街头巡走,楚应安抱着女孩子走出门的时候,见他屋内空空,没什么人气。再来镇的住户看雨没有回来的势头,陆陆续续将门户敞开了。妮露拜尔向扬州城的地方看过去,门楼气派非同寻常,她想这里的王是不是就住在这样的地方?谁知竟然说了出口,楚应安叉了腰大笑两声,凑到女孩子耳边说皇帝老儿住的地方远着呢,不过这里是扬州城,扬州,在江南,你看那里就是太阳落下去的地方,近得都能摸着。

        楚应安一纵身,轻稳在城边河上小亭顶落下来。女孩子转头看男人手指的地方,乌云散了干净,只见一轮夕阳正摇摇晃晃地沉到海里去。

        

 

 

林箴栓上高头大马,雨后的地有些泥泞,不愿弄脏了长靴,便挑着石板覆着的地方绕弯回了客栈。这客栈楼下馆子生意正冷淡,赶上了大雨好容易停了的空档,路不好走,自然是没什么客人愿意出门,因此林箴并不对空荡的厅堂感到奇怪。奇怪的是在这正中的贵客席上坐了一人,远远看过去一股阴森竟镇得住雨后的寒气。这人动作不慌忙,斟茶,看得林箴心里发毛,好似就是特地等着林箴似的坐在这么显眼的位置。

那贵客席上人终于放下瓷茶盏,抬眸,对着林箴笑起来。林箴目光紧锁那张和他手边瓷壶一样苍白的脸,漂亮,好比天工雕琢的脸,又惊又怕,后退几步,唤来白马就飞驰落荒而逃。

席上人不动,侧身向马蹄声去的方向张望了两眼,又收回身,看道道霞光撒在空荡厅堂,笑意不减。

 

 

 

 

        夕阳分秒间千变万化,楚应安看着天边烈焰色一层层剥离,想着自己儿时就在洞庭边看火烧云,觉得有一天是不是湖水都能烧起来。妮露拜尔看楚应安难得安静,反而觉得奇怪。伸手触碰他衣料,却瞥见男人一双瞳映着暮色静如琥珀,漫长岁月于其中流淌。

        宁静终究不是永久的,楚应安臆想被一声马嘶打断。急急回头,林箴满面惶恐,来不及询问,马上男人递他一个钱囊,说不用归还了,现在马上离开扬州,跑,越远越好。快跑!

        “林箴...?”

        妮露拜尔小声唤男人的名字,楚应安看起来一时间也有些不知所措。军人的一身银甲发亮,正对着残阳,整个人就被罩在了血色里面。林箴抿抿唇,焦急以致眉头蹙成了一团。

他说:“离半云来了。”

        妮露拜尔只静静地听,说应安哥哥,什么半云?将视线转去身边男人那里的时候,发觉楚应安瞳孔骤然锁成一点,紊乱的呼吸她都能听见。他答,林箴你呢?林箴说不要管我,带上妮露赶紧走。不要耽搁,那里车夫我已经给了银子,快走,离半云我来拖着。

        事发突然,楚应安心想只能将计就计,无论离半云来这里做什么,九成都不是什么善事。

        “应安哥哥,离半云,什么?”

        “慢些再与你解释,上车吧,我们向南走。”

 

 

        妮露拜尔左思右想,大致是与她有什么联系。事发过于突然,论谁也不能缓得过劲来,尤其是楚应安。她看着楚应安,满脑子搜寻着合适的词语,却最终还是不知怎么开口。林箴送了他们半程,一掉马头,笃笃蹄声渐行渐远,女孩子发觉扬州的天空已经笼了一层靛青。

        灯火,人烟都被甩在身后,离了扬州估计有一个时辰了。那车夫停歇在小村落,说夜里行路容易遭劫,也是歇息的时候了。

        楚应安浑浑噩噩下了车去,脚落地膝一曲,一个踉跄险些没有站稳。接着神经质一样把女孩子护在怀里,直到走进客栈,付了银子踩着吱吱呀呀木板梯到楼上去,才放松一些。这小客栈远没有再来镇那气派,大致是拿什么大些的民居改改就成了这样。那帮工的小伙子正趴在前台打瞌睡,油灯盏搁在前头,楚应安给他推醒时还打了个喷嚏。

        “妮露,你过来。”

        楚应安突然喊她,小姑娘才解了发想要躺下,又掀开铺盖哒哒跑过去,在他膝头坐下。

“妮露,应安哥对不起你,拖累了你,早知如此就该让你跟着那商队回西域去的。”

“哥哥,那离半云是什么?”

女孩子瞧到她面前男人双眸里什么东西悠悠晃动着,就是看着也能发觉那隐约飘出来的悲哀感觉。男人像是极不愿开口的,不过也就是矛盾了片刻,妮露听他声线安静而长远,像是再来镇的那些日子里的夜晚给她讲故事。

 

 

 

 

 

 

 

 

 

 

        

        “哟这不是半云哥,今个儿也留在扬州了?我看半云哥是不想走了吧。”

        男人一身黑袍,长发及臀,扶着门框探脑进来,一眼认出东南阳光充足一角两个高大青年,满面欣喜迈着步子过去,衣袖左右摇摆间留了一路草药清香。那看起来端庄一些的男人正一声不响给自己又加一杯清酒,唇角掩不住的笑意。他对面的人把茶壶向黑袍男人手里一塞,就拉他坐下,口若悬河,林箴看着那两人,就心觉暖意直冲。

        “林大爷又殷实了,惜字如金啊。”

        林箴回神,身边二人都朝他笑。这二人一个叫楚应安,在这再来镇不知住了多久的小乞丐,自己初来乍到无亲无友,这小乞丐又心肠好,日子久了也有了交情。另一个叫离半云,是与林箴一路同行至江南的友人,与他早在塞外就相识,年少聪慧医术精湛过人,曾对险些丧命的林箴伸出援手,林箴对此很是感激在心。

        “离兄前几日就说有召回谷,再不上路恐怕就迟了。”林箴推了个酒盅过去,“你本就身子弱,赶路匆忙容易疲累,还是早些吧。”

        “林军爷就别操心了。这江南景色怡人,离某久居中原,二三十载头一次来,还不能久留几日?”离半云一双纤手托着小盅,语毕浅浅抿了两口。“哎呀,谁敢留离大夫,还不得给他那百花拂穴手打上西天去?”楚应安见二人文绉绉折腾半天,一拍桌子起来身边酒壶一甩,“来喝酒!醉了好上路。”

        

        林箴摸摸身边长枪,向北方远眺,好像还能听见天策府戟声铮锵。这是他南行后的第一年秋,和楚,离二人一道走过了这年春夏。头一年沙场战胜归来,带了一身的伤,新的盖着旧的,林箴最终决定留在这扬州城,挂个管事儿的名,离半云跟着他一起开间小医馆,楚应安闲来无事就也去找离半云把酒谈天地。这年不仅没有林箴想象中那样孤独无援,反倒挺快活的。

 

 

 

 

 

 

 

 

“恰巧也是那年这个时候,有几天不见林箴,心觉奇怪,离半云也跟着消失了。”

妮露拜尔仔细听,楚应安怕她听不懂,字句说得迟缓,声音反而听起来有些迷离。说了一半,小姑娘突然起身去把门前的油灯盏给端了进来,示意他接着讲。

“跟着他的部下满城同找林箴,就是不见他的踪影。最后——唔,妮露,能听懂吗?”

妮露拜尔点点头。她明白这个怪异的停顿之后他就要说出什么不堪的回忆了,那种需要滑稽的字句来掩盖自己在拖延时间事实的那种。尽管他只是想拖延那么几秒,但是妮露拜尔从开始就知道,他并不想拥有这段回忆。

“我......我们在离半云医馆的密室里找到了林箴,听后来大夫说,要是再晚送来几个时辰,林箴就要被毒药生生折磨死在离半云的密室里了。林箴脏器大伤,功力也不如从前,昏睡几个日夜,醒来后就是现在这模样了。林箴从前少言寡语的,整个人都冒着寒气。”

“林箴很久之后才告诉我,离半云从最初就是叛军安插到他身边的底细。”

妮露拜尔猛地一吸气,说:“什么叛军?” 楚应安又叹:“当今天下不再平静了,总有人想要反叛。这叛军就是这几年不知哪来的一支民兵,虽摸不清底细,但听说其中不乏一些名士啊。”

说到这里,外头猛地一声风响,女孩子赶紧又合上吱呀老窗。

 

 

 

 

 

 

林箴也不知自己究竟又在胆怯些什么,他在客栈的前门下了马,手中汗水直冒。店小二“林军爷,林军爷”地来招呼,林箴忽觉百感交集,好像也不如傍晚才见离半云似的恐慌了。

那个面容温婉的万花医者没有离开,只一杯一杯地续着茶水。林箴从正门进来,离半云提起砂壶的动作也一如既往。莫名的僵持又持续了很久,直到离半云又一杯下肚,刻意添了点力气将茶盏在桌面上碰出了清脆一声。而林箴只是纹丝不动把着长枪站在他仅几尺远的正对面,硬是看着这个披着长发的人做完了全部的动作,举手投足间依旧是扑面的药草黯香。

“林箴......”

 

 

林箴不答。离半云的容色舒展了开来。

“茶饮尽了,这座就留给林军爷吧。”

离半云起身做势要离开,就见对面人长枪面前一横,划得空气滋滋发响。店掌柜又是愁着眉目得刚想来劝架,走近了竟被二人周遭真空寒冷的空气逼得倒退,一屁股摔在桌边。一阵因二人气场而逐渐形成的窒息感正在这个以林箴为中心的小客栈中扩散,鸟群归巢的时候,窗外动静不小,这客栈内却静得发寒。

“林军爷啊......”

离半云说着话,店掌柜两眼直愣愣瞪着他,林箴一双煞气赤眼也盯着他,他的声音从两片薄唇间飘出来,穿梭于几人之间,一瞬间消散了。

“本只想来见见扬州两位老友在这战火翻飞年代还是否安好,虽没见到应安弟,不过看林军爷精气佳,身手矫健如常,我便放心了。那么也请军爷留我一条生路......”

“离半云,你觉得你回了扬州,还能活着回去?”

林箴的长戟继而稍稍变化了角度,他发觉离半云凝视着他,好像在看他的枪柄,又似在看他的眉目容颜。春秋能易人,林箴顺着他灼人目光回去看,见那黑袍衣者眼瞳里胀满了凄痛,可那人一手依旧捏着瓷盅,还是要离开的姿势。门户都敞着,长风哀嚎着从北边扎进来,卷灭了才点起的油灯。林箴失神了有那么一瞬,再看离半云的时候,他早已成一片剪影。林箴看他衣袂左右飘摇,离半云的哀伤终究还是毫无遗漏得笼罩了他。随之而来的,还有悔恨。

春末植被繁盛,花叶翻飞一晚过后就该是另一个季节了吧。

入夜了。

 

 

 

 

 

 

        楚应安吹熄了灯,妮露拜尔在他转身的时候就已经躺下,一声不响地睡熟了。楚应安又如何睡得着?他给女孩子小心盖上了褥子,自己就将就在床边坐着阖上眼。听女孩子呼吸声阵阵,楚应安心想早先离半云还半开玩笑与他说看他粗手粗脚的,以后别给自己娃儿养成个地头蛇。没吃过猪肉楚应安还真就没见过猪跑,就曾经探望结了婚的师姐见她养孩子,说不准结了对儿还真能把人改变得彻头彻尾。不过楚应安从住进这扬州的头一天起就清楚,乱世不远,别说林箴了,就是离半云也必然脱不了干系。哪天打起倭寇内贼,男儿如自己必当是要上战场的,能不娶,就不娶了吧。

        想到这里楚应安又回头看妮露拜尔,心想自己真是挺喜欢这女孩子的,不过又觉得挺负她的。男人觉得浑身发涨,一摸脸颊,竟是滚烫滚烫的。

        

 

 

        清晨二人又上路。妮露拜尔醒得很早,记得她说优秀的明教弟子总是能在日升之前醒来的。楚应安担心林箴,一路不时回身看看北边,边上女孩子全看在眼里。直到该是正午时候,尼露拜尔问他:

“应安哥哥,不讨厌林箴?”

他正取了常随身的酒瓮饮酒。听她一问,楚应安愣了,立马又笑了。

“不讨厌。说他讨厌,其实还是条好汉。就只是说说罢了的。”

妮露拜尔捧着楚应安递过来的酒碗,有那么一会儿没有出声。她又问:

“那应安哥哥讨厌我吗?”

“何时说过讨厌了?喜欢,当然喜欢了。”

楚应安抿着酒水,笑呵呵地答她话。稍有些始料不及,或许由于昨夜长谈的缘故,他似乎更喜欢了。不过他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权利挑剔,毕竟就连这个女孩子会坐在自己身边,和自己同行受难,都是自己连累了她。

“那哥哥喜欢我,也是说说罢了的?” 

噗哧呛了一嗓子火辣酒水的楚应安勉强着睁开眼看,妮露拜尔倒是如常坐在对面,喝了些酒水面颊泛上一层粉红。

“这......这是真心话了。”

男人也不知怎么回答好,但妮露拜尔确是突然松了口气的样子,她揪了揪衣角,随后点点头。

有柳絮在温暖空气里翻飞,落了一片在楚应安的酒瓮。他不在意,张口揪着酒水一道吞下,大致是夏天早就来了这南部小城,气候温暖,湿漉漉的粘稠感觉,正是江南。

 

 

 

 

 

 

 

 

来晚一步,还是给楚应安跑了。

 

离半云踱在街上,发现他的那家小医馆早就易了主,打点的倒是不错。小窗后头悄悄亮着一盏灯,那时候离半云爱在夜里点着灯。有那么一瞬想起了那时候和林箴才来扬州城的日子,林箴随便给他买了处拐角的院子,就说要给他作医馆。他还问他这破院子哪来的生意?林箴一撸袖子,二话不说就一头栽进屋里,黄昏时已经是个有模有样的小医馆了。

说到底自己还是有些害怕林箴的。

 

自己跟着他四处征战,看这劫匪出身的无名小卒到个有名有号的军官,春秋冬夏,二人虽未结拜,却也是兄弟情义一场。要不是那时候......也不会与他决裂。

一身正气的好汉,林箴如此的还是头一个。

 

想着想着,离半云捶胸顿足,气急咳嗽起来。他要杀了林箴,他又想原谅林箴。他痛恨林箴,他又厌烦自己。

 

再来镇的铺子都零零散散地打烊了。离半云从铁匠铺边上走过去,塞给了老乞丐一只薄饼。再向南去,过了个小牌坊,便没有人气了。城门东边小池是曾经离半云常去的地方,看那秀坊姑娘执扇起舞,美若天仙。

 

而今物是人非,离半云听池里锦鲤翻动起来的水声,寒意从脚尖起又穿心而过,他打了个哆嗦。

 

 

 

 

 

 

后头的林箴依旧还是握着他那把大戟,好像他握着的荣耀和往昔就像离半云的衣袖一样就这么毫不留恋地去了。他的腹中又传来了那时候的痛楚,头脑眩晕间就这么仆倒在了地上。长枪斜砸在地上的声音和掌柜的关切他逐渐听不太清了。

究竟有多恨?他自己明白。耳中一阵蜂鸣过后,有幻觉在他眼前晃了起来。

 

林箴被一阵烟味呛醒过来。

“哟,肯醒了?再不醒可就给你喂野狗去了。”

身边的人烟斗于指间一转,林箴就觉一阵清爽,晕头胀脑也都不见了。这大夫瞧着还比林箴年轻些,却散着一头雪白长发,双目发浊。他摸索了一会揪过了林箴小臂一把脉,就跟避邪气般推了回去。“无碍了便早些滚去陪媳妇儿孩子。你家里头阿尘日日来这儿,吵闹得我耳疼。”

“阿尘喜欢你,由着他去不好?”男人翻身坐起来,“咱颜大夫看着他长大的,每日回去就听他叨叨颜大夫。”

那白发的大夫不再回话,又把烟杆子凑到了嘴边去,半抬着浊目看向这难得散发的军爷。偏偏林箴也瞅着他,视线一相对林箴只好尴尬错开,借着那嗓子给烟熏得发痒趁机咳嗽几声。

咳嗽完了才想起来,大夫根本看不清东西。

“离半云来了?”

给大夫冷不丁来了一句,又正戳上心头。“这离半云也不知怎的......前两日应安弟带了个明教小女娃儿来,叛军也进了明教的人,就怕他们又在我边上插探子。”

这大夫倒是不以为然:“真当你多大能耐,拌着他李穆烨不成?我看就是你归隐山林,都得给你折腾出来才舒服。挤你出朝廷,还就看不得你过好日子。这人就跟小娃儿似得。”

“怕了怕了。投降得了,颜大夫你说怎样?”

二人大笑,一会儿门帘晃动,一便装女子跨进门,牵着的孩子挣了母亲的手,对着白发大夫就是“阿尘要看爹爹”地喊。

林箴把小孩儿招呼进去,就见颜纭颜大夫满面愁样地起身出门去了。

颜大夫只想寻个清净。

 

 

 

 

 

他们总算在巴陵县落脚了。

夜里合力给一群拦路劫匪除了个精光,楚应安这会儿还抱着小姑娘睡得正熟。老车夫连夜赶着逃出贼地,晃醒了楚应安进客栈歇下了。

怀里的小姑娘跟着醒了,楚应安边抱着妮露跳出马车边摸出竹棍,满心后怕想着昨日夜里一刀砍进来的二人高壮汉。走了几步又朝着东北边望过去,林箴倒是如何了?离半云来了,准是没好事儿......

这离半云!

“林箴......”边上小姑娘也也喃喃起来。楚应安心里一揪,张着口又不知说什么好。

“林箴没事!”他到底是扛不住这双闪光的大眼睛。楚应安心里有数,要是正面对上林箴,离半云是没有一点胜算的。但要是林箴还放不下那段情仇故事,对上那大夫,他连那柄大戟都没法提起来。

楚应安摸出临走时林箴慌忙塞给他的钱嚢,掂量几下,倒是挺沉。在这儿避难的时间里也够用。抄起小姑娘三两步飞跃去菜花田边的小菜馆,还是填饱肚子要紧。

第三只饼下肚,楚应安一瞬念起了扬州城。南方的味道还是有些许不同,面食的香气就像进了家门。想到这里,男人低头看下去,这小姑娘的家乡又是什么个地方呢?

妮露拜尔攥着手里的烧饼,一动不动地盯着上头的芝麻粒儿。

“想...想家了?”楚应安俯下身去,发梢在女孩子的面颊边上晃动。谁晓得那荒漠里有没有烧饼呢?“多少也要吃一点儿,咱们得在这住上一阵子。”

“然后去哪儿?”女孩子很听话地咬下了一小口。楚应安有些吃惊,这小姑娘的中原话,不知觉中已经说得如此流利了。

“谁晓得呢...?”

男人蹙起眉头。林箴的情报圈子不大,栖夜他夜里才放飞出去,这时候大致已经到枫华谷了。林箴赶他们出去,必定不仅是离半云的原因,若是做最糟的打算......离半云的身后,还有正在逐渐逼近的叛军小队。到那时就不只是林箴一人与他的部下能够扛下来的了。

那就必定有一天要回林箴身边去。

腰腹一阵暖意,原来是小姑娘伸手环了过来。紧得她发粘的手指头都要嵌进男人身侧的肌肉里,楚应安先是一震,接着就听见小姑娘细细的声音传过来。

“应安哥哥,我们还要回扬州去...好不好?”

楚应安回手将她抱在怀里,使劲顿着脑袋答应她。好像他伪装得越确切,就少忧虑一些的样子。小姑娘也愣了一会,咬着烧饼不再出声。楚应安闻见她发间前夜留下的皂角味道,心里愈发苦涩了。

妮露拜尔的白鹰立在镇口坊上长啸几声,已经有些夏日的温度了。浩气盟骑兵从外围巡过去,马蹄声都噪人。

 

 

 

巴陵比不上扬州那般平和,夜里的喊杀声有时候会给警觉的楚应安闹得不得不提着棍子出去给人几下。这江湖阵营纷争楚应安从来觉得自己管不着也懒得掺和,这会儿一回头见着了旁头熟睡的小姑娘,火气就不打一处来。倒是这也算是撞着来的运道,竟然给楚应安抓着几个那大漠明教来的劫匪,专抢商路上头的浩气盟侠客的。见着那一袭白袍的模样,男人就心想,妮露不离口的阿依罕师兄是不是也就这个模样?

后来楚应安才明白,不是每个明教都同妮露这般和善的。逮着的几个劫匪一口外族语骂骂咧咧地凶暴得很,给他捶得快起不了身也要用那两柄双刀在楚应安身上折腾几个口子,别提问出些什么名堂来了。暗地里问了驿站老板,说这巴陵县的明教劫匪已经有些历史,偶尔也会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汉话朝他们买些酒水解渴。但也鲜少有人久留,干这个行当的是少有人命长的。

楚应安不信邪了,干脆连着几晚去镇外木桥边上寻那些行踪诡秘的西域人。给那驿站老板晓得了,最后与他说,去寻个特别的明教弟子。行当里头都喊他鬼犬,不知其真名。这鬼犬是浩气盟的叛徒,神出鬼没,又没人抓得着他。曾经正午时候带运货物的恶人谷弟子都见过他,比那龙门荒漠的马匪头子还嚣张。这鬼犬一头白发,戴着个骇人面具,形似黑犬,腰后架着两把不出鞘的宝刀。循着这个模样,再要是运道好,也许就能在巴陵镇外头见着他。这鬼犬游历中原,一口流利官话,见多识广,你准备些湘莲,说不定能与他换来消息。

 

 

这天夜里,楚应安就扛着一袋子湘莲出门了。

 

没让女孩子晓得这事儿,楚应安轻手轻脚地合上驿站栅栏出镇去了。摸了一把身后竹棍,手心里头竟然莫名其妙捏出一把冷汗来。

前头的打斗声愈发激烈,远远得就能瞅见刀光剑影了。过了会儿地上剩下两个包裹,一转眼就凭空没了。楚应安最明白这把戏,一定是又有明教来的劫匪了。眼疾手快运气抽棒向前一抽,咕噜噜就滚出一个白衣人。他也不接着打,给那人从地上揪起来问他晓不晓得什么鬼犬,什么人,在哪儿找他。那人起初还拿了刀想割衣逃了,听见这名字一下子就愣了神。楚应安一看有戏,忙从袋子里头抓了一把湘莲,要那人和他说说鬼犬的事,湘莲就归他了。

那明教弟子确定了边上没有浩气盟守卫,又反复摸了摸湘莲的手感,才抓着楚应安躲到镇边上的河滩边上。

那人跟他讲,鬼犬是他们这一带常常出没的一个师兄,但由于不晓得真名,他们也不认得是哪位师兄。每日午时和三更会来浩气盟运货的道儿上打劫,见好就收,从不会给人抓住。而且十分狡诈,像楚应安这样儿背着货物原地钓他,是不会上钩的。

那人又说,这鬼犬脾气也很奇怪。他从不和人一道儿抢,就是一个人单干,要是什么人抢了原来该他的得手的货物,鬼犬也不会放过他。恶人谷的兄弟们也一样,以前还传出过鬼犬被内部通缉的事,我们也不敢多问。

说完那人揣着湘莲就跑了。楚应安正发愣,忽然面前白光一闪,就见那人的脑袋已经咕咚一声掉在地上了,湘莲撒了一地。楚应安觉得有发丝在他面颊旁边飘过,低哑的声音在耳边想起来。

“你寻鬼犬做什么?”

楚应安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他借着月色,眼角的余光只能见到个黑色的犬头面具。

 

 

 

 

楚应安事后回想起来,这是他这辈子度过最长的一夜。

那鬼犬与他对峙,与其说对峙不如说是单方面的压制,直到他听见树里头鸟儿都给这气势吓得扑扇着翅膀逃命去。那时间长到楚应安都觉得尴尬了。

“呃,湘莲给你,我...”

“迟早要给我。”黑袍大盗不以为然地嗤笑一声打断他,楚应安两眼直勾勾盯着他身后的两把散着斗气的弯刀,咽下了不晓得第几口唾沫。

往后又是一阵子沉默。楚应安看不清面具下头他的表情,就觉得这人散发着随时要将楚应安像前头处理那个明教弟子一样处理掉的气场。他早就要想着怎么逃命了,但又觉得费了这么大功夫找到的鬼犬,不问着些什么又有些不值得。再言,自己的功夫身手指不定还比那鬼犬差一大截。

就在胡思乱想的时候,鬼犬开口了。楚应安见他夺下湘莲袋子掂量掂量分量,就把袋口一扎丢回他怀里。

“客栈谈。”

撂下了一句,他就不见了身形。楚应安放松下身子,这才发觉手脚都在颤个不停。偷偷摸摸踮着脚回客栈的时候,他也不晓得自己脑袋里五味杂陈的感觉怎么形容。客栈老板见了他,就指指后院,还悄悄塞他一瓮酒。

鬼犬早就在院子里等他了。依旧带着他的面具,比起在外头的样子要少一点儿锐气。

“酒拿来,谈什么?”

楚应安还挺听不惯那鬼犬发号施令的语气,但他也晓得当下不是和他发生任何碰撞的时候。他熟门熟路倾了两碗酒,在他对面坐下来。

“你晓不晓得......一个叫阿依罕的明教弟子。”

鬼犬托着腮,显然是百无聊赖的样子。忽然他一抬手,把那个凶恶的面具给扯了下来,给楚应安吓得条件反射一挪腿。借着月色能看清他的样貌,大致是卅几的年纪,额上刻着个焰纹。西域人的模样,还挺俊俏。

 

这样的一张脸愈凑愈近,直到二人鼻尖都快凑在一块儿了。鬼犬的眼里笑意都快溢出来。沉默的时间长得楚应安祈求起来,说点儿什么吧!

“你同林箴什么关系?”

这一问噎住了楚应安,噎得面颊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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